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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桃城名家||吴恩泽:山重水复见铜仁(外两章)

  • 海绵〆Bab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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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1/7/2 10:3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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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从《洪荒》开启到《伤寒》成“疾”,再到回归《平民世纪》,土生土长的松桃人吴恩泽老先生的文笔,应是生活在湘西黔东毗邻而居的这片净土上,唯一能与沈从文先生相提并论的。没有之一。

        作为黔东文学的泰斗,铜仁乃至贵州文坛,真得好好静下心来,认真研究一下吴老的著作,别盲目着热捧那些打着时代旗号的应景之作。那种貌似可以一时捞得好处的功利性撰文注定是短命的。只有人性与神性共融互补的具有浓厚人文精神的纯文学作品,才会永恒,流芳百世,为后人所景仰所怀念。

       沈从文先生是,吴恩泽先生亦是。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吴恩泽(1944—)杰出作家。苗族,贵州松桃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文学黔军重镇之一。1980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热乡热土》。1994年出版中篇小说集《洪荒》;1998年出版长篇小说《伤寒》;1999年5月当选为贵州作家协会副主席;2002年出版51万字长篇小说《平民世纪》。创作以小说为主,兼写散文,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300多万字。曾获全国第六届文学“骏马奖”、第一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等。


山重水复见铜仁


                                


  东经107度45’——109度30’,北纬27度7’——29度45’的范围內,有一片10——14亿年前就在火山熔岩的惊涛骇浪里峭拔出世的古陆。这片古陆鹤立苍穹的时候,放眼黄河以南的天宇下,依旧是横无际涯的茫茫大海。东边的神农架山脉,西边的喜玛拉雅山脉,还都在大海的子宫里蠢蠢躁动。这片古陆就是以梵净山为中轴的铜仁市,总面积逾一万八千多平方公里,主要居住着以苗、土家、侗等二十九个少数民族为主体的群众,总人口四百一十五万。

  按旧志记载,这片地域即是古代蛮夷由黄河败退江南,由江南败退云梦洞庭,再由云梦洞庭败退的天之一隅。所以,这片最古老也最封闭的地域,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其建制沿革,都附诸于楚、渝之辖,“或郡,或砦,或司,沿革不常,至明始定为府,居荒陬。”(《铜仁府志》)

  几千年血雨腥风的历史中,难以数计的失败个体、家族以至部落,都义无反顾地向她靠近,祈求她的收留与荫佑。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无极的寥廓洪荒与绵延不绝的岸芷汀兰,甚至貎可倾国的山鬼与神通广大的云中君……于是溯着辰河,溯着酉水,也溯着乌江,他们或在蓼花盛开的皋地,或在枫叶飘红的沃土,落下了他们像浮萍一样的双脚,获取到了他们与生俱来的一衣一食。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日子,流浪在辰水上的少年沈从文正在湘黔边境无所事事的时候,一只从上游驶来的船吸引了他,船上面那穿着特别说话轻声的苗人,以及船周围刺猬一般的茅草,竟叫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那一刻,他深情地感叹:“……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

  “秀雅绝伦”,是少年沈从文由衷献给铜仁的一句赞词。根据他在《湘行散记》中的一篇文章所说,他的草鞋曾经在辰、酉二水之源起过几朵浪花。由于劳累,彼时彼刻的他已失去了许多的少年浪漫,但沿途那别具一格的民居建筑却留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砖砌成立体方形或长方形,与峻不群的枫杉相衬,另是一种格局,有江浙风景的清秀,同时兼北方风景的厚重。”

  这里确是浪漫主义文学大师们趋之若鹜的一片神奇土地。屈原笔下的奇异世界,陶渊明的乌托邦梦想,沈从文的边城美丽,以及《灵山》的文化追踪……都是这片不为世人所知地域的亦真亦幻的情景再现。应该说,正是这种草蛇灰线的风声雨迹,使辰、酉二水之源以及乌江流域成为了中国土地上最受人们关注的地方之一。

   二


  让我们慢慢拨开古城上空的历史烟尘吧。

  明洪武大帝朱元璋十八年,经过精心策划和充分准备之后,在其第六子朱祯的率领下,一场为了打通云贵川通道为目的而具体针对梵净山、辰河源的征蛮战争开始了。对于这场力量殊异的战争,史书上称为“改土归流”。历经几十年的刀光剑影,终于拨开了一直对外封闭的辰河源的神秘面纱,一座山水园林一般的美丽城市开始了她那筚簬褴褛的城建之路。

  时间是1413年春末夏初,一群人正艰苦卓绝地在那些被湮灭了的黄尘古道上跋涉。他们脚下的土地上还是一片荒芜,除了江边和稍许开阔一些的地方零散着一些村寨和人家外,都是黑压压的原始森林和密不透风的荆棘丛莽。那些人也不是我们现代的红男绿女,而是身着甲衣手执戈矛的明代士兵。此时,他们身上的衣服早被路道上的茅草和树荆撕成了襟襟片片,脚上的麻耳草鞋也踩成了一团绒泥,他们簇拥着一个骑马的人和几乘小轿,如临大敌般在崇山峻岭间踽踽前行。

  马上的人就是铜仁首任知府田载,小轿中是他的家属。田载祖籍北京,随征蛮大军来到贵州,他书剑两精,更悉工造,在剪除狼烟时屡建功勋,论功行赏被任命为思南宣慰司长官。现在朝廷颁旨增设铜仁府,便将田载革去思南宣慰司长官一职,派为铜仁首任知府。

  到得大、小两江汇合处时,田载面对着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一地荒凉,心里不禁无限的失落和凄惶。不过,这种不良情绪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看到了兩座建筑物矗立在铜人江两岸,在寂寞的天底下甚是庄严肃穆。他带着部下连忙赶上前去,才知道一座是宋人章惇任湖北常平使时,为了感化土人而刻意在此修建的一座“众思堂”,宋代翰林大学士苏轼作的铭记镌刻其上;另一座是前人为防水害而精心设计的“川主祠”,专祭蜀主李冰父子。当下,他就断然决定将府城建在此地,府衙就与两座古建筑呈犄角之势。众人不解。田载便先让大家面向东北,娓娓说道:“我府地处省治东北一隅,北则蜀、东则楚,松桃绾楚、蜀之枢,向为红苗盘踞之区,昔日的‘三不管’如今尽在我虎视之下矣!”见众人颔首,他又指着兩座古建筑道:“这是前代先贤留给我们后来者的锦囊妙计呀!‘众思堂’攻心,‘川主祠’镇水。这不明白地告诉了我们,只要我们做到了这两点,何愁狼烟不平,天下不靖!你们看,城依翀凤山,前临大江水,天乙之峰峙其左,铜岩之水绕其右,舟楫西來,溯沅江,过楚西,经府城可达江口、寨英。我断言,铜仁府城商旅辐辏之日必为西南重镇也!”

  这似乎应算为铜仁城建史上的第一次规划,而田载的预言也果然不虛。一座草眛未开结庐问事的茹毛饮血之地,刚刚过去一、两个世纪,就成就了响震远近的一座千户之城,被誉为“辰沅要隘”、“思石门户”、“黔东重镇”等美称。

  其实,令世人刮目相看的首要一点,是田载为什么将府名定为“铜仁”。

  这里隐藏着一个故事。

  铜仁建府之前,不为外人所知的辰河源大、小两江,一直被土人喊作“铜人江”。据言,元时有渔人没入江底,在两江合流处的铜岩下面,捞得铜人三尊,乃儒释道三圣。此事传开,土人惊诧莫名。田载闻之则大喜过望,认定天赐铜人,意在以儒释道王化边地,改良民性。于是改“人”为“仁”——古“人”“仁”两字相通——铜仁之名于是传焉——铜仁江则更名为锦江。

  首任铜仁知府是智慧的——这便给后来者哪怕是弱智者为官,只要依葫芦画瓢也可以大有作为。田载之后,有三人值得一提。

  第一个名叫朱鉴,明景泰2年(1451年)知府。他的功劳是始筑土墙。启有四门,各覆以楼。城周七百五十八丈,三里许,连春秋战国时期的“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也不如,但无论怎么说,作为一个管理者,他使铜仁第一次成了一个完整的城池。

  第二个值得彰扬的城建管理者是李资坤,1543年铜仁知府。祖籍云南。他在任上,不倦修建,先是加高朱鉴所筑土墙,加以砖石。后见旧城过狭,老百姓多数住在城外,当时战祸频仍,既不安全,又不好做生意,便勘察城北空旷地方扩建新城。苦于没有资金,他便想了一个集资的办法,鼓励老百姓进城做生意,用钱购买摊点或租赁摊点。他再用这些钱来扩筑城墙九百余丈。这很有一点像今天搞的房地产滚动式开发的雏形。新城扩建了,又没加重百姓的负担,结果皆大欢喜。李资坤上任,铜仁商城已具规模。

  第三个人的名字叫冯弈垣,字弱壁,广东南海人。万历辛丑年进士,官巡按御史。他之所以和铜仁发生了如此血肉相连的关系,是因了一场漫天大水,而他,又是那次巡察灾情的钦点大员。

  1607年夏天,铜仁古城又一次遭遇了洪水的袭击,闪电利剑般地划过古城墙,惨白的光照亮了茅屋陋巷里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霹雳一声接着一声地爆响,就像贴着城墙和屋顶滚动着无数的球状火焰,如注的大雨连日不停,平地顿时涨水三尺。大小两江洪波滔天,以包藏字内鲸吞天地的气势,咆哮着汹涌着扑向城墙。

  以上场景,对于铜仁古城来说,绝不是第一次。我们从那些发了黄并且散发着霉味的资料中草草统计了一下,自田载建府城以来,这样的洪水发了不下二三十次。

  1607年夏天的洪水对于铜仁来说,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大片的沃田沃土被洪水冲毁,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昔日雄壮的城墙已变成一片残砖碎瓦,十分之七的民居水卷沙壅,狼藉的大街小巷和河滩荒草上躺睡着奄奄一息的老百姓,青天白日有豺狗从东山上下来,拖走了一个妇女手中抱着的小孩,成阵般的乌鸦在古城的上空哇哇啼叫……

  冯弈垣是聪明的。他立即下文属下,要他们规度旧址,并增扩城池,周长定为一千一百多丈,高一丈五尺有余。积若干年建城经验,城墙为双层石墙,外墙用料石浆砌,内层用平毛石干砌;地形复杂地段,一律用料石灰浆实砌。城墙厚度一般为二——三米,墙石均采取青石巨料石,灰浆为纯石灰浆。

  但府库空虚,民力衰竭,这大笔城建经费从何处筹集?冯弈垣紧急上书朝廷,陈述民间苦情并阐说铜仁存亡则黔东存亡的安邦要义,发官银九百两。由于工程浩大,入难敷出,冯弈垣又号召官吏们带头以俸银捐助,兵巡佥事倪壮献、知府李琼、思南府同知陈以跃、推官徐昌期、知县杨仕汉等都带头解囊捐俸,大户和商家纷纷呼应。灾民们无钱可献,但都踊跃出力,争先恐后到工地义务劳动。由于上下齐心八方支援,第二年秋天霜叶尽染的时候,府县城墙宣告完满竣工,被洪水冲坏的简陋的排水系统比如官塘、县塘、雷家塘及西门排水沟都作了一次整修,饥寒交迫的灾民也得到了较为妥贴的安置。铜仁城大街小巷共二十二条,每一条虽然都长不足里,宽不盈丈,并且多坡梯少平直,但都用青石板铺砌,看上去也甚清爽,也甚悦人。

  这是怎样的一座城墙呢?旧日的串楼已经撤去,加高旧城十之三,加厚十之二,建造城堞二千二百六十四层台,建造城楼凡大小十一座,其中门楼七座、角楼四座。较旧日之城广十之六,高十之三,坚固精工,宛若天造。当时喻为奇观,真个是卓冠黔中。这是铜仁最为浩大的一次城墙建造,也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城墙建造。此后志书记载,都只在修补而已。至今,当年的断壁残垣犹存,风骨依稀可见。

  明王朝在铜仁设府的目的百分之百只是从军事方面考虑,所以选择能把握整个黔东的战略要地来建城。但田载却预见了舟楫往还商旅辐辏的盛况,而且也深悟前人所建众恩堂和川主祠的良苦用心,知道唯治水和攻心才是永保铜仁城池安康的千年方略,在封建官僚中实属翘楚。


  无论历经了多少次水淹,无论历经了多少次火烧,也无论历经了多少次民变,刚刚过去一、两个世纪,铜仁,就成了一座远近响震的“黔东护商栈”。“黔东护商栈”这个称谓,它使我们想起了“清明上河图”中所描画的繁荣景象。

  你看,那些穿着古代长衫的莘莘学子,那些粉面含羞的青春少女,更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和才下码头的肥头胖脑的大商……都怡然地或在江边踏春,或上东山观景,或去那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里选购……

  让我们找回那些已被湮灭了的昔日辉煌。

  史志载,未有铜仁这座城池之前的宋、元时期,就有湖南、江西和四川的客商,沿着锦江水路,来到这块被朝廷羁縻着的蛮荒地域做生意,他们用陶瓷及日用品换取当地土人的桐油、花生、兽皮和一些土特产品,然后又顺水回去。来去匆匆。

  铜仁建府之后,由于外商的资本启迪,促使本地一些善于理财的人也投身商界。过去的行商也变成了坐商,挂牌立号;本地的商人则从农村收购桐油、花生、药材、皮张等传统农副产品,集小宗为大宗,远销常德、汉口,然后购回花纱布匹、陶瓷铁锅等日用百货,运销辰、酉以及乌江流域。铜仁这一座原来的用兵之城一下子变成了黔东地区的物资集散地。这一贸易方式的开放性改变,本地商人获利日多,商业资本不断扩大,以至形成了铜仁的新老八大商号,使铜仁经济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荣时期。

  经济是城市运行的动力。抓经济三个字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得很。没有一个安定的经商环境,谁敢来做生意呢?没有一个诚信的品格,谁愿意与你做生意呢?说白了,不是一个礼仪之邦,讲发展就是一句空话。所以随着古城建设的发展,有了府县衙门,也就有了学馆、书院,考棚、庙制,实行王化教育。

  有一种文化,既不在这正统文化之内,却又是正统文化不可代替,可以让大众在目遇之成色耳闻之成声中就潜移默化了的文化。这就要说到一个人。这个人名叫蔡潮,浙江临海人,1517年官至参议。他一到铜仁,就被这里的自然风光震慑了。好久好久,他才感叹了一句:“不得了,不得了。”左右问他什么不得了了。他说:“风景好得不得了,风景好得不得了!”

  我们都听说过一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个从苏杭过来的人竟然被铜仁的边鄙风光征服了,那确实是不得了了。上有好之,下必兴焉。于是就有下级投其所好,找几个文人墨客陪同,今朝带他到这里踏春,明夕带他到那里赏月,年前节后,也曾去那山村野寨采风观俗,不用多久日子,不仅铜仁的山光水色使他一饱眼福,而且那些奇风异俗也让他惊叹不已。真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上上下下都认为他是一个玩家,殊不知他是在进行一篇大文章的构思呢。

  他决定开发东山风景点和铜岩上跨鳌亭,给远来客商和城里居民一个赏心悦目的游览地方,寓教化于悦乐,以旅游启人文。他的这种思想后人用了七个字作了概括:“培灵秀而扶气运。”

  东山为什么成了蔡潮第一个选中的景点呢?这是由它那城中之山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它那飞峙江边的灵秀形容所决定的。它俯江壁立,峭削嶙峋。四围千峰周列,远吞汤汤两江。鸟瞰则城郭蜿蜒市尘逦迤,远眺见绿野青畴林麓烟霞。山中古木参天,峻崖拔地,有清泉之澄澈,有曲径通幽深,真乃人间至境。蔡潮爱它玲珑剔透,发银在山上修造了“澄江楼”和“川上亭”,并亲题“舞雩退思”匾额于上。

  至于跨鳌亭,我们前面说过,大小二江都是发源于梵净山,重滩澎湃两百余里,到古城之南两水合流,水中突出一崖,高百余尺,呼为铜崖。蔡潮看中的是它隐于水下的人文。据传,崖下有洲隐于水,每逢乡试,若洲露出水面,就预兆着有人中榜。因此乡人将洲称为挂榜洲。这也正中他的心怀。于是他发银在崖上修建亭台。绿树杂花之间,山光水色之上,落成那天,他着意铺张,在亭上大宴地方科士,兴之所至,挥巨毫写下擘窠大字:跨鳌亭。

  从蔡潮发端,到万历年间(1619年),铜仁开辟了东山、铜崖、水星阁、文笔洞等风景名胜,兴建了一批有代表性的亭、台、楼、阁。铜仁十二景横空出世。所以那时有名传遐迩的赞誉:贵州各郡邑,独美于铜仁。

  诚如维克多·雨果所说,这些景点将铜仁人的“又一种思想深刻在这些建筑艺术品上”。



  从清顺治到乾隆年间(1644—1795年),是铜仁古城文化建设的高潮时期。以明永乐年间实行改土归流为分水岭,之前,梵净山区百姓的文化基础是独崇巫术,敬畏自然;之后,则是三教普施,王化巫傩的多元文化互融的形势。

  且让我们走进梵净山开发的神秘历史。铜仁古城西南去一百余里,高耸着武陵山脉的主峰——梵净山。翠峰飞峙,分为九支。中涌一峰,突兀陡绝,高千仞,宽数十丈,是山之金顶。

  从万历皇帝朱翊君到清世祖福临都崇尚佛教,对反叛不止的梵净山区,他们更是主张用兵的同时宏扬佛法,促人心皈依,彻底剪除祸根。在他们的倡导下,那时的梵净山一里可见三庙,眼前香烟缭绕,耳边不绝钟鼓,朝山进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诚如赐敕碑所记述的那样:“海内信奉而奔趋,不啻若云而若水;王公大人之钦谒,恒见日盛而月新。”与腥风血雨的改土归流的政治体制推行迥然不同,佛教与民间巫傩文化的碰撞,表现得则是相当的宽松、宽容与宽恕,这大概是佛中见傩性,傩中见佛性的微妙关系化造出的微妙结果。

  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黔东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铜仁,它的古城建设,必然要纳入以佛教文化为中心的开发中去。那一时期,铜仁先后建造了莲池庵、飞山庙、城隍庙、龙王庙,以及万寿宫、禹王宫、川主宫、天后宫等各大庙宇和会馆。那时铜仁的古典建筑的水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已臻至境。这些建筑皆气宇轩昂,布局严谨,飞阁流丹,雕梁画栋。

  万寿宫可作为这一时期古典建筑的代表作之一。万寿宫又名江西会馆,位在西门内。一进正殿为关公殿,左右厢房为肖、晏二公祠。二进殿为真君殿,供真主许逊;两边厢房,左为钟楼,右为鼓楼;大殿前为奎星楼。左是天符殿。右是轩辕殿。第三进乃花台、池塘,池塘上建有水榭、戏楼。第四进是观音阁,为两楼一底四角阁楼,底层为过厅,二层塑有观音菩萨金身。顶层端坐奎星神灵,檐前额题“景开十二”四个鎏金大字。如此宏伟建筑全部采用斗拱之间的巧妙衔接和精确的榫卯技艺,将整个构件结合得天衣无缝。斗拱层层重叠,均衡支撑殿宇,工匠的高超技艺非比一般。再看屋面,一色的琉璃瓦修饰,兽脊耸黛,飞檐展翅。叫人叹为观止。从这些不同凡响的建筑群可以想见铜仁古城当时建筑工匠的水平了。

  明代以前,只有个别的工匠,而无系统的建筑业也无结伙成队的建筑队伍。明永乐以后,具体地讲就是明永乐十一年田载建府以后,建筑行业才初见端倪。最早的工匠是田载从思南方向雇请来的,因为他需要建造公署、学馆和一些祭庙等等。那时的形式还是民间的自行组织,这些木匠、石匠、泥水匠,或三个一伙,或五个一群,时聚时散时多时少,走村串寨,流动作业。他们都尊崇鲁班为祖师。长者为师傅,又称掌墨;幼者作下手,称为徒弟。师徒之间的关系有的是世代传袭,有的是族人拜继。外地师傅和本地徒弟经过了一个较长的相濡以沫的时间,娶妻生子,延师招徒,才逐步有了一种建筑的专业队伍。

  铜仁古城建设的迅速发展和宏大的规模,确实使远近的一些能工巧匠趋之若鹜。据遗老和一些族谱记载,远至京城曾经参与过皇宫建造的大师级的工匠也不远万里来到,在铜仁的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长卷佳构;有的甚至就在当地安家落户,与脚下这块土地血肉相连了。现在住在河西办事处新庄村的马姓族人,他们的祖宗就是明代从云南迁居铜仁的石匠师傅,至今还保持着精湛的石工技艺。

  据其传讲,那个老祖宗长得武高武大,两只手掌大如蒲扇,一块石头放在手里,一握,就成了粉末。老祖宗的石匠手艺十分了得,最擅长的是雕龙刻凤,当时许多寺庙、会馆和学宫里面石屏上的游龙翔凤都出自他的手下,绝不比我们现在在故宫石屏上看到的龙凤呈祥逊色。那龙在水中,浪翻波涌,引吭长吟,让我们如处万钧雷霆;凤翔云霄,日丽天青,草碧花香,使我们如坐无边春风。每一个人面对着这些建筑艺术的时候,心中的所得难道就只是眼前的五彩缤纷么?

  有了这一批堪称参与创建了铜仁灿烂文化的巧匠能工,铜仁的民居构建也在这一时期进入化境。明代之前,老百姓的居住条件十分简陋,一般都是草舍茅房,土坯石屋,有的山民只能在洞穴栖身,就是一些富户大家,也不过青瓦木构而已。但到了经济和建筑都发展到了一个高潮阶段的时候,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留存在中南门的一些民居建筑,就是那个时代的杰出代表。这时代的民居,在结构上主要采用穿排式圆木架构,以所谓悬山顶、硬山顶和单檐式,一般辅以封火墙。老百姓称为封火桶子屋、印子屋。一家一院,前为客房,中为正房,后为配房。有二进三进,但多以四合天井为佳。每院占地面积在一百——一千以上平方米不等。楼高不超过两层。除此之外,老百姓还特别热衷于精雕细刻,那石阶,那天井,必是细凿的,饰以形神各异的图案,那挂檐,那栏杆,必是精雕的,有花鸟有虫鱼,好叫人百看不厌,也好牵人神思的。

  铜仁在建城仅两、三个世纪的时间内,就赶上了国内一些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原小城,考其原因,一是凭借一条连通潇湘的锦江,把黔东的经济活跃了;二是府城建设始终充分发挥自然优势,开辟以佛教文化为中心的人文景观,经济和文化,城镇和自然相濡以沫而又相得益彰。在那时,在中国土地上一下子就像铜仁这样繁华起来的古城,为数不是很多。



  进入二十世纪的铜仁,一直是军阀争夺的前沿阵地,比如,周西城和李晓炎争夺贵州霸主地位的仗就在黔东打的,双方动用了四万多兵力,为时一年,致使黔东地区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此后,战祸虬结,天灾频仍,铜仁凋敝了。不过,这一个时期还是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那就是西风东渐,古典式建筑向中西合璧式或西洋式建筑转变。主要是少数官宦和外国传教士修的公馆和教堂。我们可以从现存的陈家公馆、万家公馆、福音医院、基督教堂等建筑看到别一种文化的潜移默化。

  抗日战争时期,铜仁作为大后方的一个重要城镇,许多难民和政府机关迁入,人口的突增,战略的需要,铜仁的市政建设赢来了一个小小的发展阶段。这种发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拓宽街道;修建铜松、铜玉两条公路。

  由于上海、南京、武汉、长沙等大城市相继失守,铜仁的经济进入了一个畸形繁荣的时期,那时的大商号不下十来家,中、小商号不下四百余家,小商小贩更是遍布全城每一个角落。据说,当时铜仁的常住人口已增至三千来户,一万多人口,而且商业户占了全部人口的百分之六十。古老铜仁的青石板小路再也走不下这种现代都市的繁华了。

  1943年,铜仁县为了扩展城区街道,筹建了铜仁县市政建设委员会,由县长亲任主任委员,委员若干。下设工程队。另外征调附近十五华里以内的乡、镇民工予以协修,只供伙食。所需工程费用,一是由街道两旁房主担负,每市丈负担费用一千——四千元不等;二由各乡、镇筹募,每乡筹募六万元,每镇筹募十万元;无住户负责的街道,由县联社捐助。甲种路面为干线,路面扩宽七公尺,两边人行道各宽一公尺;乙种路面为联络干线,路面宽五公尺,两边人行道各宽一公尺;小巷修丙种路面,按原宽度翻修。还规定正街修暗沟,边街修明沟,两边房檐不得超过两市尺。

  这次街道扩建,好像一个人暴食得了肠梗阻后的大动手术,虽说有些不情愿,但不动手术就得死人,所以上下齐心,排除干扰,一年后街道扩建工程竣工。铜仁狭窄的青石板路变成了较为宽直的三合土路,拥挤现象初步得到改善。

  城镇管理工作有了进步的明显标志是,在中南门月亮坝、便水门罗家坝、西门内龙井巷、下南门内杀牛坳、下南门对河桐梓巷等处开辟了综合性农贸市场,为以后的市镇建设铺开了一个摊子,哪怕只是一个破旧不堪的摊子,有总比没有要强。

  1942年,日寇进逼湘西。为适应战争需要,决定修通铜仁——玉屏、铜仁——松桃对外公路两条。明、清时期,铜仁对外主要依靠锦江航运的同时也修有对外陆路六条,称驿道,也称官道,宽三——五尺不等。强敌压境,现有的交通设施很难保证即将开展的大会战,所以征调民工几十万,突击修建这两条战略公路,全长一百七十公里。1943年,铜玉公路通车,汽车第一次开进铜仁。

  说到铜仁的交通,我们就想到了桥,因为铜仁是三面环水两江汇流的古城,你只要想越城池一步,便需要桥,各种各样的桥都成。据史料记载,明清时,铜仁大小江上即架桥两座,设渡口、码头七处,方便城里居民出城和外地客商停泊货船。当然那种桥是非常简陋的。抗战时期,因为战争需要,建东门公路大桥,同时,为了躲避敌机轰炸,便于疏散,在中南门、后水门、西门置架浮桥三座。

  东门大桥建于1941年春天,历时三年通车。由铜仁人徐世祖土木工程师组织施工。全长一百六十二米,宽七米,分五跨,每跨二十五米,江中筑有四个高十一米的料石墩,南北两端有三顶各长十公尺的石拱引桥。此桥是当时贵州山区仅见的公路桥之一。

  至于浮桥,我们现在还可以从照片上看出规模。那是几十只船在江面固定排列,上面铺以木板而成。有些像赤壁之战曹操的连环战船,很别致也很气势的。看着这桥泛了黄的照片,我们的耳边就会响起拉长了的凄厉的警报叫声,我们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惊惶失措的男女老幼,从这样的浮桥上跑向城郊。杂沓的脚步声里,桥在晃荡,在呜咽,但却坚强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让人们穿过危险。看着这样的桥,不由不让你有些伤心,不由不让你感慨万千。

  是的,这一时期的建设,都是为了一场全民同仇敌忾的战争服务的。我们面对的敌人是世界上最野蛮、最残酷、最丧心病狂的日本法西斯强盗。那时的城镇建设者和城镇管理者,在最艰难的境况下,为发展铜仁经济支援抗战,为了帮助铜仁人民逃避敌人的屠杀,他们作出了贡献!悲壮的贡献!

  透过历史的烟尘,我们看见一个消逝了的铜仁。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重新发现的世界。重新发现了的世界会教给我们一些建设铜仁、改造铜仁的智慧,会让我们透过曾经出现过的层层误区,更加勇敢也更加清醒地向未来寻觅。



  我们接下的岂止是一座桥城,一座钓都,一座美丽的山水之城?不,我们接下的是那种生生不息的精神。

  佛说生命能够轮回。一个地方也属于生命,也会轮回。铜仁,一个明代建府的边远小城,六百余年来魔幻了岂止数百计次。

  粗枝大叶地翻阅一遍铜仁的人文地图,大歩流星地穿越一山两江的迷茫时空后,我们会立即在心头浮上一种莫名的惊异:铜仁地区最为显著的特征,是它那反差极大甚至相互抵触的内容,在相生相克中又融合于相辅相成。比如,一方面是名扬四海的弥勒道场佛光普照,另一方面则是原野上的血雨腥风不绝如缕;一方面是主流文化在两江之滨鲜花盛开,另一方面则是巫歌傩舞浪漫在幽林峡谷;一方面是永远的原始洪荒,长守化外之名;另一方面则是黔省文明摇篮,精英遍布天下……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在世界开始歩入二十一这个财富世纪的时候,一个崭新的新铜仁正在振翅欲飞。

  现在,当我们的步伐穿过这片武陵正源的土地时,逶迤在髙岗上的南方长城遗迹,潜匿在深谷中的苗疆王城,美不胜收的十里锦江,雄奇险秀的乌江山峽,以及这里随处都在的奇山、异石、溶洞、暗河,以及这里放眼便是的小桥、流水、田园、牧歌……所有的一切都会令我们浮想联翩,让我们的灵魂在白云蓝天下自由而刺激地飞翔。




苗女阿风

  黄昏,正是鸟道小镇傅达斋老爷家晚饭的时候。夕阳疏疏地铺展过来,在那古老而厚重的门扉以及摆满了碗碟的圆桌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土黄。傅达斋老爷坐在上首,正专心致志于碗里的一截牛筋。他的左侧空着,那里本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的座位,王氏现在长年吃斋,早已不来前厅应酬,而名分依旧。他的右侧坐着比他小三四十岁的姨太太柳述华,一个轻佻且十分性感的女子。柳述华正用眼角斜着傅家的老二傅如宁,意味十分复杂。傅如宁靸着一双二片鞋,呵欠连天地走过来,漫不经心却又轻车熟驾地落座在小姨娘的身旁。

  阿风就是在这个时候如一朵云似地静悄悄地飘进了门扉。

  丁管家用他那永远平板的腔调报告:老爷,她来了。

  反应最快的是傅如宁,他把正盯着小姨娘柳述华的眼光迅疾地收回来,聚焦般地打在他前几天就听说过而现在才姗姗来到的丫头身上。

  傅达斋老爷尚沉浸在咀嚼牛筋的意境里,对丁管家的报告一时不甚明了,他像听见了一声蚊子的叫声一样,昏花的眼睛那么随便地一瞥,便茫然地将拿着筷子的右手悠了一悠。谁也不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小姨太柳述华很有城府地坐着,她的两只眼角成一百八十度,一边斜着傅达斋一边斜着傅如宁,老爷的麻木少爷的轻狂尽收她的眼底,鄙夷的光在里面幽幽地荡着,一直等到老爷回过神来少爷撇了嘴角摇头叹息为止。

  她站起身来,一扫适才的冷漠,笑容可掬地走向阿风,过分张扬地喊道:哎呀呀,你可来了,阿风,阿风!我们念你把嘴巴皮都磨起了泡了哩!你的耳朵发烧了吧?几十里山路,够呛的吧?好,现在来了就好,就好!今后,我们可就是一个屋檐下遮住的人喽……

  阿风拘谨而倔强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老雕般圆溜溜地睁着,看定圆桌上袅袅冒气的饭菜。一双大而且骨骼突出的赤脚板从补巴重叠的大裤筒里露出来,紧紧地咬着地面,大脚趾一伸一缩的,像正在打孔的黄蟮头。

  见阿风对自己的热情无动于衷,柳述华也甚觉无味,拉下脸来就对丁管家吩咐道:带她下去好好洗几锅水吧,看脏的!然后嘛,让鲁妈舀一碗饭给她……

  听太太的,就这样吧。傅达斋老爷又把筷子悠了一悠,这次的目的倒是十分明确。

  不,我要先吃饭!我饿坏了!阿风开口了,一开口就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她的厚厚的嘴唇朝前撮着,喉管一上一下地伸缩,肆无忌惮地吞咽着发粘的唾沫。

  在场的人都为她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怔住了,而她不雅的表现也叫正在吃饭的人大倒胃口。首先怒形于色的老二傅如宁,因为幻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本来就叫他沮丧。在他的憧憬中,阿风应该是与镇上其他富户买来的山里丫头一样,像那含苞待放的野花,蓬勃着朝气和野性。然而,他的富有而又抱残守缺的老子,却替他们廉价买了这么一个丑八怪,而且还像从饿牢里打脱出来似的,这怎能不叫他怒火中烧?傅达斋老爷虽然已逾古稀,思维迟钝,但阿风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其丑无比的谗相也令他瞠目结舌。小姨太柳述华早已返回她的座位上,此时干脆优雅地环抱两肩,下唇微微曲着,似笑似嗔地,一副黄鹤楼上看水涨的架势。

  场面一时间十分地尴尬。

  民以食为天,是孔圣人说的话吧?当然应该让她吃饱了饭再说其他。大少爷傅如京正好走进前厅,刚才的一幕他看了个一目了然,一边大声这么说着打破僵局,一边自作主张顺手拿了一只海碗,在饭甑里狠狠压了一大碗饭,又把桌上大家未曾动箸的一碗红烧肉扣在了饭上,然后递给正贪婪地盯着他的阿风。

  阿风抢也似接过海碗,像一只饿坏了的狗抢得一块骨头似的,几步就蹿到角落的阴影下,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起来。

  看来她是真的饿坏了。大少爷傅如京感叹着坐在饭桌边,也埋头吃起饭来。

  叭!傅如宁把手中的碗筷猛地笃在桌上,愤愤地站起身来,要走。

  老二,你就吃饱了?小姨太柳述华咪缝着眼帘明知故问。

  老二凶狠地剜了傅如京一眼,揶揄着说:大哥有贵客,我们在这里撑什么场?

  柳述华喝下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不失风度地放下了筷子。

  老爷打着嗝也跟着自己的小姨太一如既往如影随形地放下了筷子,没忘了用手梳理一下白胡子,顺便把从胡子上抹下来的一颗饭粒送进了嘴里。

  傅如京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众人,有些不解地说:怎么,难道我今天又来晚了?还剩下这么多菜呀,你们就吃饱了?

  大家都不与他答话。

  傅如京突然醒悟过来似地说:对对,阿风,你要吃什么菜快来夹吧!来呀,反正这么多的菜没人吃,等会还不是要倒进潲桶喂猪!

  阿风正吃得忘乎所以,听得大少爷在呼喊自己,抬起头来,空洞着眼睛溜了一下正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众人,就又埋下头去大吃大嚼起来。

  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境笑了起来。

  傅如京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并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阿风在傅家见风般地长大了。她的身胚长得牛高马大般粗实,一对发达的奶子直直地朝向前挺,像揣着一对活蹦乱跳的野兔;肥大的臀部向后翅着,显瘦的粗布裤子把它箍成了两个圆球,一动,一忽儿摔向右边,一忽儿摔向左边;她的嘴唇更其肥大更其朝前撮得厉害了,在黑得发亮的脸膛上十分的突出和别出心裁。傅家的老小除老大外,一律地喊她“蛮女阿风”。对这个浑名她不计较,一副无所谓欣喜也无所谓厌烦的样子。

  天还黑咕咚的时候,她的光脚板就踩得这条叫麻阳街的青石路面“噼哩啪啦”,那是她担着水桶到河边挑井水,一直要挑十多挑天才见亮。等到傅家老小先先后后爬起来的时候,屋前屋后已经被她打扫得纤尘不染,桌椅板凳也拭擦得溜光锃亮。锅里的水热得正好,盆里的炭烧得正旺……一切都做得让人心满而意足。

  人人都说傅家买了个好丫头,人得长得丑了些,笨了些,但干起活来,一个可顶三个男人,真是应了福在丑人边那句古话哩!

  其实,外人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风对待傅家的人也是有着差别的。也许是刚进门那天一碗饭的原因,阿风对待大少爷傅如京就服伺得特别殷勤,也特别的上心。比如送洗脸水和洗脚水这类事情,就是傅达斋老爷本人,阿风也不曾送进过房间,而对傅如京,只要他的一房门一响,或者只要他打一个手势使一个眼神,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或洗脚水就端到了他的面前,就像阿风从来没离了他的左右似的。

  阿风最不感兴趣的是老二傅如宁。

  傅如宁也曾经想望过获得老大傅如京那样的特殊照顾,有几次爬起身来或深更半夜里在房里就高声吆喝阿风端热水来。阿风像聋了似的不予理睬。一个早晨,傅如宁当着小姨娘柳述华的面,手里故意拿了一支响篙又这么吆喝阿风。阿风来了,微偏着一个头,茫然地看了傅如宁几眼,就走了。傅如宁以为阿风被他吓唬住了,乖乖地为自己端水去了,就喜笑颜开地向柳述华夸耀自己的统治术起来。一等二等,阿风连影子也没见一个,柳述华抿着嘴挑逗着说,老二,阿风怕是下河为你挑洗脸水去了吧?要不,就是上坡为你砍烧水柴去了?傅如宁的火气自然不打一处来,操着竹响篙就要去寻阿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阿风,你这个丑母鸡,你这个蛮母猪,让你今天见识见识少爷的功夫……

  阿风正在后园劈柴,听得二少爷傅如宁的叫骂声,她直起了腰,撮着厚重的嘴唇,瞪着茫然的眼睛,一声也不吭。等到傅如宁由快到慢的靠近她,最后停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不动了,突然她高高地举起了长斧头,“嗨”地大叫一声,锋利的斧刃便深深地砍进了脚下的柴块里。

  雄纠纠的傅如宁一下子就萎顿了,连忙退回来,一边嘟咙着蛮女长蛮女短的话一边就自己去灶间打了洗脸水走了。

  从此,傅家老小对阿风无形中有了些惧怕之心,个人起居的小事倒是认真地不敢或不肯轻易地支使阿风。于是,阿风对大少爷就服伺得更其专心致志了。

  入冬以后,在简师教书的大少爷傅如京越发的忙了,早上天才蒙蒙亮就要出门,阿风那一盆热热的洗脸水总在房门前等着他。不论他多晚回家,只要他的细碎的脚步在麻阳街面上响起,紧闭的大门就会悄悄地为他敞开。阿风幽灵般地站在门后边,就像她根本就不曾睡过觉一样。

  傅如京心里就常常涌动不安,想着忙过一段之后,应该设法给阿风意思意思,至于怎么意思,实在说他也没有想好。

  那天,也是晚饭时候,傅如京刚上桌子,老二傅如宁就看着他怪模怪样地笑。一天就只有晚饭才相会的一家人,以往都没什么正经话说,老爷自对付碗里的东西,傅如京自思谋自己未曾想清楚的事情,小姨太柳述华和老二傅如宁自说自己的话语,不相干的,今天怎么了,老二傅如宁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傅如京尚在犯疑,小姨太柳述华发话了:老二,你今天吃了和尚尿了不是,看你那笑?

  傅如宁不回答小姨娘的话,却把头扭过去喊阿风。阿风正在一旁蹲着吃饭。

  你今天早上挑水,看到一桩稀奇事么?

  阿风仍然不响,听着。

  满街人都闹轰了哩!说是水井里有一只癞蛤蟆,瞪着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天鹅,一下一下地想往上蹦哩!那天鹅也奇怪,不知是想戏弄癞蛤蟆了还是真看上了它,就那么在水井上空绕着圈儿,一圈,两圈,三圈……

  咕咕咕。柳述华有意前仰后合的,叫道:老二,你编出这些,不怕烂了舌头?

  怎么是我编的呢?不信你自去街上访访,看大家怎么说的。老二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就看不到这场西洋景,难道阿风还没看见么?像这么玩下去,还不知是累死癞蛤蟆还是累死天鹅哩!阿风,你说句公道话呀,你没看见未必还没听见别人说?

  阿风早埋下了头去扒饭,空洞着一双眼睛。把正在火辣辣看着阿风的小姨太柳述华整得好没意思。

  大少爷心里格登了一下,一口饭哽在喉里,噎得他好一阵难受。

  傅如京的神经突然间敏感到了什么,太阳穴就颤痛了一下,心里不由就生出了几分担心,担心真的会如老二傅如宁开的玩笑那样。傅如京于是就敞开脑门子细细想阿风进门后的一系列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行动,不由得就悚惊起来。未必阿风真存有那么一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真如此,那就苦了他傅如京了。他是一个面浅人,最怕的是不小心伤了别人的心,如果阿风不知好歹,要那么思想,到头来必然是竹篮打水,那么,等到那个节梗上,阿风她不痛苦死了?看来,自己务必警惕了,防患于未然,免得今后难以收拾。一路这么想,一路就对阿风生出了些怨愤:阿风呀阿风,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比较比较,照照镜子,量量尺寸,怎么就敢这么胡思乱想起来?用眼去觑那阿风,她一如平常那么专注着吃饭,刚才老二的说话对她似乎毫无影响,傅如京不由得又自在心里谴责起来:傅如京呀傅如京,也许阿风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你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把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一餐饭就在这么胡乱猜疑中味同嚼蜡般吃完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为避闲话,以后还是少麻烦阿风才是上策。

  想归想,但要实施这个计划,傅如京才知道根本不可能。阿风才不管你这一套,她依然故我,一切代庖。假如你硬要自己去干,她会下蛮力与你争抢,甚至不惜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根本不管身处何种环境。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结果当然是傅如京赶紧投降,随她发落便了。

  不过,傅如京到底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他决定把自己的女朋友汪云倩带到家里来露露面,虽说二人还未进入山盟海誓阶段。不管怎样,女朋友进家可堵一堵老二和小姨娘的嘴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冬月十五那日,大少爷傅如京带女朋友汪云倩来到家里。汪云傅高高挑挑的身材,穿着一件合体的玉荷色旗袍,更显得婀娜多姿。洁白无瑕的脸盘上嵌了一对修眉和美目,顾盼左右,熠熠添彩。当时,莫说老二傅如宁把一块羊肉包在嘴里忘了咀嚼,直着眼睛傻鸟一般,就是向来在家里优裕自如的柳述华一时也自惭形秽,哑了嗓子。还算老爷傅达斋不曾糊涂,欠起身来招呼阿风:阿风,再添一副碗筷来。

  也许是老爷的这一声阿风的呼唤把小姨太和老二从尴尬的境况里解救出来,就都腾出眼光来看阿风。阿风听得喊就急忙拿了一副碗筷来放到桌上,正要掉头走开,小姨太别有用心地高叫了一声:阿风,回来呀,回来拜见一下大少爷的朋友呀!今后还要常见面的哩!

  阿风果真就立住了脚跟,怔怔地看了一下汪云倩,她的脸就红了起来。阿风的脸是油黑的,说红可不够确切,只不过是黑得更深更亮罢了。阿风这种从来没有的微妙变化却被小姨太捕捉到了。十分敏感的傅如宁拍着巴掌张扬说:呀呀,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蛮女阿风也会脸红了哩!汪小姐,阿风嫉妒你啦!哈哈哈!

  汪云倩两腮顿时升起了两朵桃花,更是光彩逼人。

  小姨太看了一眼娇嗔的汪云倩,心里的气腾地升了起来,嘴里却说:阿风,看清楚了吗?你敢与汪小姐比试比试?

  阿风有些费解地看着乐哈哈的小姨太和二少爷,慢慢地就把自己的头埋了下去,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那骨骼粗大的光脚板,显出了几分局促和不安。

  傅如京见小姨娘和老二肆意取笑阿风,便觉有几分不忍,为了收场,就正色对老二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莫把玩笑开过头了。

  傅达斋也觉不雅,把手中筷子悠了两悠:阿风,你吃饭去。

  阿风就走了,踩得厅堂噼哩啪啦响。

  大家都以为,通过这回的刺激,阿风再也不会对大少爷进行特殊化地服侍了。然而,实践证明,他们的估计又错了。以后的日子,阿风不但一如既往对大少爷照顾有加,就是对待大少爷的那个美人胎子朋友汪云倩,不管在哪里见到,她都是预先立住脚跟,微曲了粗大腰肢,毕恭毕敬又亲亲热热地喊一声:汪小姐。

  这就不能不叫小姨太柳述华和老二傅如宁连称稀奇了。

  大少爷傅如京也为自己读书人的变态心理深感惭愧。再看阿风的对他无私的照顾和尊重,他除了歉意之外,真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常常是兀自搓着一双手,对着无求于他的阿风重复地感叹着一句话:阿风,你真该到我们学校去读读书,读读书就好了。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一定会有的!

  而阿风,对于大少爷那种激动而真诚的感叹,常常是茫然着一双眼睛,良久,便自惭形秽般匆匆离去了。

  鸟道小镇在冬月十五日的早晨响了雷声,开始像谁家在楼板上拖桌子那样震响,然后就爆出了红光。没一滴雨。街上便有了闲言碎语,说是冬月响雷刀兵动哩!小镇游手好闲的人太少,没有让谣言形成气候。

  那一晚,大少爷傅如京难得的兴致,他以汪云傅的名义第一次盛情邀约小姨娘和老二共同搓一夜麻将。他说他已向学校告了几天假,要在家里养息养息。那一夜阿风也没睡,在一旁负责侍候,不时续上热茶热汤和夜宵。大约是凌晨两三点钟光景,夜空中响起了数声枪响,夹杂着人的嘶喊。小镇出了大事情了。小姨娘和老二惊吓得把麻将牌一推就要寻找躲藏处,汪云倩也十分的惊惶。唯独大少爷一副成竹在胸的大将风度,把一桌子乱牌重新码好,对大家说:还是坐下来吧,事情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往哪里躲去?麻将牌桌上是顶顶安全的了。

  扭过头去,他又吩咐阿风说,阿风,拿几支大烛点燃,让屋子里亮堂堂的才好。

  小姨太和老二惴惴地对视了一眼,只好又莫可奈何地坐上了牌桌。

  第二天,小镇便风传,昨夜游击队进城摸了警察局长的夜螺丝。警察局长睡在他姘妇的床上,遭砍了脑壳,同时,还从地窖里取走了警察局长私藏的十多条枪。

  鸟道小镇一时间好不拂扬。

  那几日,大少爷傅如京难得的轻闲,好像外面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似的,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他对老爷傅达斋说着那晚上向小姨太和老二说的一样的话,告了几天病假,要静心养息几天。老爷只把他认真看了两眼,不冷不热地说:你早该如此了,只怕……就一甩衣袖走了。大少爷傅如京也不在意。

  也许是忙惯了,一闲下来就叫他手足无措,小姨太和老二好像有意与他隔离,见天就往外跑,说是朋友处有事。要想寻找麻将牌友也没了。整天里就只在后园和房间里打转儿。阿风照例上河边挑水,照旧去菜市买菜,只要她一回到家,大少爷就会向她靠近来,按捺不住脸上的急切神色,想开口向阿风寻问什么,却不敢似的。阿风装着没有看见大少爷的表情,一边自顾忙碌着,一边慢悠悠地念叨,某某家被保安队抄了,查出了好多鸦片;某某家的遗孀被县政府喊去了,说是在她的大衣柜里藏了三个***云云。

  一天,大少爷憋闷够了,就对阿风说:阿风,反正这一段我在家养病没啥事,我教你读书识字好么?

  阿风看着大少爷那真诚而希冀的面容,狠狠地将头点了一下。

  大少爷很高兴的就去翻找教材,翻来翻去他翻出一本常看常读的“千家诗”,心想这正好用作阿风的启蒙读物。他挑了一些浅显的诗句要给阿风上课。他坐着,阿风站着,他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就要指着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阿风。但是阿风不等大少爷教她,就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而且也是一样的抑扬顿挫。

  大少爷惊讶得脸红筋胀了,连喊神了神了。

  阿风却说,大少爷,这些诗不是你原来每天都读过的吗?我听都听熟了。

  大少爷局促得把一双手直搓,又是一番感叹,阿风,可惜了,要是你能在我们学校读书就好了,我保证你一 定是个优等生哩!

  阿风说:大少爷莫取笑了,阿风是个粗人,读望天书可以,叫我认定就要了我的命了。大少爷,你教吧,我喜欢听哩!你哪时喊我,我都来听你读!

  又过了十来天光景,是中午时分,傅家老爷、二少爷及小姨太都歇了中觉。天上飘洒着黄沙,到处都是昏蒙蒙的。阿风无事,极有兴味地在大门边看一个吹糖人的买卖人给一个小孩吹出一个关公关老爷来。大少爷傅如京穿着一件青竹布衫儿倚在门扉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静寂的午后的小街。

  这时,从麻阳街的尽头,走来了几个农民打扮的人,好像喝醉了酒,一路上互相谩骂着、轻贱着,慢慢地走近了傅家门前。阿风看得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肥胖的光头,一个是瘦瘦的烂眼圈,突然间就亮出了栗木做的洗衣棒,猛一下冲到了大少爷的面前,还没等大少爷醒过神来,几棒棰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两人一人拖着他的一只脚,像倒提着一只死狗,拖着就走。



南长城外是故乡

  在梵净山、辰河源的崇山峻岭之间,在寥廓荒芜的湘黔边境,连绵逶迤着一道400里的古老城墙,由于年代久远,城墙早已残颓,或草蛇灰线一般拖延于山脊,或孤堡独碉矗立在危崖,荒草匝地,幽林遮天,好一幅悲秋伤春、西风残照的明代风景。这就是被权威专家认定的南方长城。

  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却是南方长城之外,一个长期被历史的烟尘遮蔽了的地方,一片被明、清封建王朝妄图凭借堡、碉、营、汛将其封锁、隔绝的千里苗地。千里苗地的中心,就是隐于千山万壑中的苗王城。

  在中国的56个民族中,苗族的历史最具有传奇色彩。他们从黄河流域败退到长江流域,最后退守洞庭湖以西的五溪地面,而梵净山、辰河源则成了他们的最后堡垒和栖息地,是在封建王朝的征剿杀伐面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依然顶天立地的一支民族。苗王城,便是他们流传千古的精神象征。是西南苗族留存至今唯一一座保存得较好的集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建筑为一体的苗疆古城。

  苗王城坐落在梵净山麓、辰河之源约15公里的一段狭长流域内,由新寨、满家、地雍、薅菜、国狄、龙塘等一系列苗寨构成,而新寨则是列代苗王的王府所在地。

  苗王城建于明洪武初年。当时明朝政府推行改土归流政策,老百姓称为“赶苗夺业”。在200多年的时间里,封建统治者对居住在梵净山、辰河源的十万红苗大、小征剿历300多次,却依然未能平息,所谓的“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就成了外人形容梵净苗人的经典语言。就在方圆不足千里的土地上,数万以至数十万的官兵,曾经无数次地对这片“匪区”里的“暴民”予以斩草除根似的剿杀,结果依旧应了那句旧诗所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面对着原始洪荒里永不屈服的“生苗”,1615 年,即明万历15年,明朝政府竟然作出了一个万般无奈而又十分愚蠢的决定:修筑南方长城,当时称为“边墙”。上自铜仁,下至湘西喜鹊营。从此,四百里南方长城就绵亘在了梵净山、辰水源的崇山峻岭之上。南方长城的功能,很相似于当代社会里一些所谓文明国家里圈划的野生动物园,只允许圈内的生灵,野蛮、愚昧且麻木地苟延残喘,吮舔自己因长期战乱而遗下的血肉模糊的伤口,绝对不允许越过疆界一步。说穿了,朝廷就是要凭借这道人造“天险”,阻隔墙外“生苗”与墙内“熟苗”的联系,要将数十万不服“王化”的“生苗”活活困死在南长城之外的穷山恶水之间。

  结果自然与统治者的愿望相反。从边墙落成那天起,一场禁锢与反禁锢,压迫与反压迫的战争就在南长城内外层出不穷地惨烈上演。数十万“生苗”为了生存而战,苗王城便成了指挥中心,后历经苗族自然领袖石各野、龙达哥、吴不尔、龙西波、吴黑苗等长期经营,逐步建成了一座南长城之外与官军对抗的“金汤之城”。苗民利用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壁石墙,每一道街巷,与官军作殊死搏斗,燃烧起熊熊的苗疆烽火,谱写出壮美凄艳的感人诗篇,遗留下深邃莫测的文物古迹……可以说,灾难深重的苗疆,每一寸土地都曾浸透了鲜血,每一块石头都曾历经过战火的煅烧。

  时过境迁。现在我们轻快的旅游步伐穿过这片充满传奇的土地时,逶迤在高岗上的长城遗迹,潜匿在深谷中的苗疆王城,坚不可摧的石头深巷,千姿百态的洞穴消坑,以及这里随处都在的奇山、异石、溶洞、暗河;以及这里放眼便是的小桥、流水、田园、牧歌……所有的一切都会令我们浮想联翩,让我们的灵魂在历史的天空里自由而刺激地飞翔。

  新寨王城占地面积约4平方公里,分为东城和西城。城墙原为2000余米,面宽四尺,底宽六尺,高有九尺。依据山形水势,筑有4个城门交通内外。城内有11条巷道,巷道内有11道寨门,吊脚楼鳞次栉比,歪门邪道是王城独树一帜的建筑风格。

  由东看去,一般人以为只是几户人家,其实人烟十分稠密。一条小河成“S”形将几百米高的悬崖峭壁一分为二,两个寨子既相对独立,又相互依托。站在高处观察,整个王城的形状就像雕刻在大地上的一幅太极图案。苗王城的建筑在战乱不断的梵净山、辰河源具有经典性质。神奇之处主要在于用青石铺筑成的巷道与院落,组成了冷兵器时代与进剿官军拼打巷战的重重迷宫。主道和支道都用青石铺就,主道上是90度的拐角,支道上也是90度的拐角,所到之处都是路的尽头。不熟悉寨情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迷失方向,进退都是维谷。其实不然,寨子里的路是路路相通,寨子里的房是房房相连。每户人家的前门,都可以通往另一家的后院;每一户的后门,又与另一户的前庭相穿。这种迥异中原地区的建筑模式,是千里苗疆的绝无仅有。

  南长城隔绝了梵净山东麓的千里苗地,造成了同一地域、同一民族的发展严重失衡,使广袤的“生苗”地区的政治经济一直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不过,千里边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生苗”获得了相对狭小的生存空间,从而使苗族的古老文化艺术及生活习俗得以完好地保存,给多元的人类文化增添了一道绚烂的亮色。

  现在,谁只要走进苗王城,谁就像走进了一座既光彩夺目又神异诡奇的苗巫文化的迷宫。

  首先让你着迷的是穿在姑娘们身上的苗族服装。有的姑娘头上用花格布帕包成高高的筒状,上穿圆领围肩饰花上衣,下穿统裤,脚蹬绣花鞋;有的姑娘的胸兜上绣着鲜艳欲滴的牡丹花,龙和凤翩翩欲飞;有的姑娘头上盘的是黑丝帕,平整压眉,帕下是一张白里透红、容光焕发的脸;有的姑娘腰系绣花围腰,下穿宽脚裤,细长的脖子上是羊角圈、扁圈、盘圈三大项圈,高高的胸前是用丝丝细银链连着的十多个银牌,银牌上是不同的吉祥图案……她们一个个就像随手剪下天上的彩霞织成五彩的衣裳,摘下闪闪的星辰打成璀璨的银饰。个个花枝招展,仪态万方。

  苗族人是永远记着自己祖先曾经居住的地方,那里有肥沃的平原,浩渺的湖泊,那里有袅袅的炊烟,长河的落日……这一切都令他们辗转反侧、日思夜想。于是他们便将这种不能忘却的思念,一针一线绣在盛装上,穿戴在自己婀娜多姿的身上,铭记在自己的肺腑上。

  所以,人们都说,苗族服饰,就是一部穿在身上的民族史书。

  在苗王城,充盈满耳的是那“咚咚”欢快的鼓声。苗族群众说:“听到鼓响,心里发痒”。在苗乡,无论男女,不分老幼,都爱听鼓声,爱跳鼓舞。他们擂着战鼓,为保卫自己的土地而浴血奋战;他们敲着牛皮,与侵占庄稼的毒蛇猛兽殊死抗争;他们打着花,为生命的奇迹而尽情欢乐。因此,有人评价:苗族是一支带着血泪和快乐在鼓舞里飞翔的民族。

  苗王城里表演的花鼓舞,集梵净山、辰河源苗族花鼓舞之大成,类型计有80余种。但是最为热烈隆重的是神鼓、年鼓、拦路等。神苗语称“农湼海诺”,是在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椎牛”时表演;苗语叫“诺那阿”,属辰河源苗家“正月玩年”的娱乐内容之一;拦路苗语称“卡诺”,是年节里苗族群众将花置放在村头寨尾,与过路游客一同欢乐、妙趣横生的一种舞形式。梵净山、辰河源苗家所打的花,主要是两面牛皮与四面牛皮两种。两面的表演,除中间固定一人敲打节奏鲜明的点外,两人分别在两头对打,也可以男女四人双打。四面又称八音协奏,被称为梵净山、辰河源花之王。表演时分四人舞和八人舞。四人表演,每人打一方,要求音、点、节奏、动作都必须一致,快慢协调。八人表演,每方二人,一时合击面,一时又并肩进退,整个场面恢宏热烈、气势博大。

  辰河源的古老花舞从重视文化的上世纪80年代开始走向世界,一出龙门,便名著天壤,被美国、加拿大、新加、德意志、法兰西、日本等欧美亚人民交口称赞,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越是民族的也越是世界的这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看了苗族花鼓舞,最好的选择是去那蓝天之下,幽林之野,去听一听苗族青年男女的爱情对歌,那种自由的爱情表达,无羁的原始野性,会令你惊奇世界上还有如此奔放的青春,如此奔放的爱情!

  苗族把男女唱歌喊做“拗山”,有备而来的“拗山”往往源于苗乡的“边边场”。

  在湘黔边境那些古老的墟场上,你只要稍许注意一些,就会发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正在上演许多令你别开生面的求爱故事。一个男青年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一个心仪的姑娘,便会悄悄地跟踪上她,找一个不使自己过于难堪的机会,会在姑娘的绣花鞋上踩上一脚——这个举动人们谓之踩花鞋——胆子大的,甚至轻轻掐一下姑娘的无名指。以此来传达自己心中的爱慕之意。如果女方对求友的一方心存好感,性格开放一些的,会背对着人还踩男方一脚或还掐一下男方的手;性格腼腆一些的,也会回眸一笑或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事便顺水流淌了。如果姑娘不愿意,你也不要着急,在辰河源这块土地上,求爱永远无罪,姑娘也不会让对方尴尬,只是佯装不知,既不会当众拒绝,更不会嘲笑挖苦。在墟场上真要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姑娘就会被众人视为没有家教,以后很难有人再向她示爱。在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有许多性格开朗而又泼辣的姑娘,在小街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早就把爱慕自己的许多眼光点点滴滴存入了大脑深处。遇到自己并不中意的男方的手或脚伸过来的一刹那,她会故作惊惶叫一声“哎呀”,引来大伙儿的目光,让男方未曾得手便羞红了脸仓皇逃遁。于是人群中就会爆发出开心的大笑,将“边边场”的热闹推向了高潮。这自然不算当面出丑,而叫幽默。能够制造出这样的幽默让边边场高潮迭起的姑娘,其爱情指数将会水涨船高。

  “边边场”有意的男女自然便会相约“拗山”。

  “拗山”一般应是傍晚,夕阳正在衔山,身旁水声潺湲。相约的男女们,不管是在山上,也不管是在水边,到地后都要用美丽的野花,翠绿的树叶或野草,结成草标,编制花结,插挂在显眼的地方,就像现在高级宾馆中房门上那“请勿打扰”的字样。只不过相比之下,一个多么诗意,一个多么凡俗,文野立见分晓。

  在那样一个浪漫而温馨的地方,仅是草标,代表着约见;若是花结,表示幽会;花草合编表示今天在这里要订终身。而且这种花结草编,还要随着季节变换而变换,春天里编的形象是春燕,夏天里编的形象是杜鹃,秋天里编的形象是云雀,冬天里编的形象是花鹭。其中就是初次相约,也决不能马虎,要尽量编扎得水草丰茂,层次不可肤浅:假如草标扎成蜜蜂,那就是表示我在等你的含意;再次约会则应以草蜻蜓示意:地点与上回一样,我渴盼着你;如果今天不能赴约,必须用茅草穿过一张树叶编一个勾头蚱蜢,深表自己歉意。还有,你如果看见的是一朵红花,那是有一方在渴求见面的机会;如果你见到的是一朵蓝花,那是情人间感情深沉的表露;在你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朵手制的哀哀白花,切莫感叹,因为那是为一段美好的爱情服丧的场面……

  “拗山”的内容按照男女双方互相了解的程度可分为“初会歌”、“赞美歌”、“求爱歌”、“送别歌”、“思念歌”、“盟誓歌”、“恩爱歌”等等,所有心中的意思,都必须用一首首情真意切的山歌吐露出来,直到爱情瓜熟蒂落。

  浪漫的艺术总是飘在天上,深沉的宗教总是潜在地底。在苗王城,从前最最让人惊奇和匪夷所思的是袒陈在这片土地上的三怪:落洞、放蛊、赶尸。所谓三怪其实就是生活全盘巫化下人性扭曲的典型表现。

  从前,在梵净山区、辰水源头,魂魄落洞的情况司空见惯。作家沈从文笔下就曾有过对豆蔻年华落洞女的描写。说该少女一表人材,自视甚高。某一日从某一洞穴路过,被洞神一眼瞥见,为她的美面貌动了心,便将她的魂魄留在了洞里。从此,少女常喜独处,犹耽幻想,且特爱清洁。无人处常自言自语,像与人对话,十分动情……事情到了最后,“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

  落洞的故事多发生在穷乡僻壤的少女身上,因为平日并不知道自己芳华绝代,一旦在水里发现了自己的倩影,身外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或者丑陋无比。于是,她们便一直生活在一种既浪漫又凄艳的幻想中。如果她们自己不能从自虐和自恋中解脱出来,最后留给世界的便只能是一曲无限凄迷、无限惆怅的挽歌。

  如果说落洞让我们品尝到了梵山辰水巫文化中“美总是令人伤心”的苦涩滋味,那曾经让人谈虎色变的放蛊,则可以视之为丑与仇的挛生毒根。

  沈从文几十年前针对湘黔边境曾说了这样一句话:“妇人多会放蛊,男人特别喜欢杀人。” 典籍上关于放蛊的记载,认为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事有关。换言之,就是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应用作为争夺工具或报复工具。也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在土司王朝和封建朝廷的残酷统治下,妇女受苦最深,收藏百虫于罐中任其争斗,炼制成巨毒之药,藏于指甲之下以害仇家。无论是出于情爱仇怨也好,还是反抗压迫也罢,都是人性恶的极端表现。

  在几千年人吃人的历史背景下,蛊毒的产生是真实的存在,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但由于老百姓对疾病的无知和对妇女特别是容貌丑陋的老年妇女的歧视,使得这个凭借神秘方式研制出来的蛊毒,像一个飘走在梵山辰水上空张牙舞爪的恶鬼,成了巫文化中最落后、最残酷的负面典型,以致于让外地人一踏上这片土地就噤若寒蝉。

  落洞与放蛊的主角都是女人,而赶尸,则是纯男人的事情。

  关于“赶尸”,《清稗类钞?方伎类?送尸术》是这样解释的:“西人之催眠术,能催生人,而不能催死人;能催数小时之久,而不能催至数月之久。而黔、湘间有‘送尸术’,则以死尸而由人作法,进止听命,可历数月。”

  起源于战争的赶尸巫术原本只赶战死在战场上的尸体,发展到后来,红衣老司也帮助那些被官府冤枉的魂魄返回故乡。不过,这得抓紧时间,赶在魂魄尚未飘散之前才行。

  据一些老司介绍,梵山辰水巫赶尸也不能包打天下,其范围只能限制在东北至洞庭湖之滨,西北抵涪州、巫州,向南达靖州,西去可通云贵。这些地方都是古时鬼国辖地,天老地荒。一出这些疆界,法力再大的巫司也只有徒唤奈何了!

  尸体怎么能够赶着行走?许多人试图给它作一个科学的解释,其实就像描字一样,越抹竟越发黑了。那么 就干脆让它成为一个千古之秘吧,也许这样更好。

  没有了放蛊,没有了落洞,也没有了赶尸的苗王城,但它却依然保存着令人瞠目结舌的神秘文化,现在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上刀山、下火海、钢针穿喉、仙人合竹、秤杆提米等神功绝技表演。这种旨在与鬼神交通的苗巫文化的极限挑战,是否昭示了苗族之所以能够永生的奥秘?

  看起来,文化似乎永远在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其实这只不过是永恒的谜底在不断更新着它的谜面。变化的永远不是大海本身,而只是随季风而涌起的波之浪痕。因此,我们对待梵净山区、辰水流域的苗巫文化的最好办法便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让我们回归到原始时期对天地敬畏的赤子状态,在高山流水间去思考我们的生活、生存和生命。

  苗王城,你永远是游客凭吊历史与感受现实的梦幻之城!灵魂飞翔之所!快乐远航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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