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种烟

久雨乍晴。

　　下午，地里还很潮湿，一脚踩在烟地里便陷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而烟的顶端却像甑子一样，烟叶散发出来的热气熏得人如裹针毡。尽管如此，赵九斤仍然小心翼翼地在烟丛中忙碌着，一只手扶着烟茎，另一只手轻轻地掰断烟芽，样子形如一个美学家在欣赏一座雕塑。

　　赵九斤满以为他今年的这步棋走对了，不曾想这个夏季的雨水竟如此频繁，刚刚还艳阳高照，一会儿就乌云密布了，搞得整个山区的烟民人心惶惶的。赵九斤更是满腔愁绪，想起这几年在矿山上工，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送上了高中，虽然处在艰难和忧虑之中，但总算过来了。正打算过完新年继续到重庆去上矿，可才大年初二，村长就来挨家挨户的告知“晚上开种烟动员大会”，说有乡长和站里的技术工要来，要求每家必须派一个代表参加。屋里人听了便催促赵九斤去开会，赵九斤却说：“还没被他几崽骗死，辛辛苦苦劳累了半年，到头还补不到那几箩包谷。”屋里人却不急，说：“那是那几年，这一两年不同了，听说去年中寨子的杨老逛一口气种了八亩，交了烟后还得到了乡里奖给的一台彩电！”这事情赵九斤好象在哪听过，但记起当年上好的顶叶子挑到烟草站，被打成三级被迫一块二毛五成交的心酸事时，不禁满肚子都是火。便没好气地说：“一台彩电就打瞎了眼睛！？要不是那些狗娘养的耍了称杆子，烟民们早买上了，还用他几崽来装好人。”屋里人听了也气，说：“不种便不种，跟我怄什么气？我是念你在那矿上不安全，成天吸那灰尘伤了身体。”屋里人叹了一声，接着说：“要公理？到大会上到乡长那儿要去呀……”

　　一提到公理，赵九斤还真想对天对地大喊几声——公理何在？于是，他要把烟民们吵烂了的“压级压价”再一次提到会上去，当面与乡长谈个究竟。可是到了会上却被乡长的一席话说得再也无心申辩了，并且再种烟的念头也在心里蠢蠢欲动。乡长说：“今年与往年的确大不相同。以前烟草政策不够完善，被一些势利小人钻了空子，现在是一条龙服务，从育苗、培土、施肥、防害到收割、上炕等都有专业人员负责监督和指导。同时还解决了烟民们常担心的一些问题，比如，许多烟民担心育不好苗，现在不用担心了，乡里统一大棚育苗，烟民根据填报的亩数，直接到大棚里点数就可移到地里栽种了。尽管新的栽培方法有些麻烦，但有技术人员上门辅导，烟民就不用担心烟的成活率了……”赵九斤平心静气地听着，心底开始 打起了如意算盘。乡长继续说：“如今北烟南移，我们地区的烤烟已经不需要检验，直接销售到国外，还与美国‘大陆公司’签了合同，价格有增无减。据站里的消息，今年每公斤不会低于十块二毛五。这形势对咱烟民可是大大地有利，比种包谷强多啦！”有人突然问起：“去冬下了好几场大雪，今年雨水肯定多，要是烟叶都烂在土里那可怎么办？”乡长立马回答“有技术员指导，这种情况一般不会的，就算真出现了像你说的那种情况，政府也会想办法给予补助金。”说完，便又详细地讲解起种烟的诸多好处来……

　　一夜深思熟虑，赵九斤已决定不再外出打工，而仔细盘算着如何栽种白肋烟了。他想：我不仅要把自家的几丘旱田栽了，还要承包几亩坡土来栽，收割时忙不过来就到上寨去请人帮忙。

　　赵九斤这几天一直在盼着雨停。这不，晌午刚刚放晴，他就迫不及待地往烟地里赶了。忙了一个下午，还有几丘烟芽子没掰呢，心里正发愁，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鸡进灶咯，收得工咯！”赵九斤抬头一看，原来是唐忠华背着个喷雾器朝这边走来。便将调子拖得长长地回答：“早生鸡猫眼咯——”唐忠华走近烟丛，伸手量了量烟叶的长度，笑着说：“赚大钱咯伙计！”赵九斤说：“赚狗毬，怕是要亏老本咯！”于是两人细细地谈起了种烟的经历以及经验。末了，唐忠华感叹地说：“现在政策好了，可天气却越来越糟糕，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赵九斤更是愁绪万千：“鬼天气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补不回那几箩包谷子咯！”

　　赵九斤回到家里，屋里人正在炒菜，见男人一手黑糊糊的烟油，忙舀了一盆热水送过来。赵九斤端了水正准备下街沿，却见村支书和乡长从大门口走了上来。正巧一阵推菜下锅的声音响起，乡长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好香啊！看来咱俩三十夜的脚算是洗干净咯哦！”村支书附和说：“是啊，乡长的口福不浅啊！”两人便相视着笑了起来。赵九斤慌忙把手上的水在衣角上擦了，才与两人来握手。乡长一边伸手，一边说：“哪是我的口福啊？咱们怕是都要沾了赵九斤的口福咯！”说完笑个不停。赵九斤正要问候“两位好”，却被村支书抢过话头去：“对对对，九斤啊，乡长是看中了你的口福大，不种则罢，一种便是十来亩，在咱们村你可是起了重要的带头作用啊，今日个可是乡长的重点关注对象啦！”赵九斤搬来两把椅子让两位在堂屋坐了，才说：“劳乡长费心了，今年雨水那么多，只怕是要赔了本了。”乡长却说：“赔本也不能让老百姓赔呀，还有政府呢……”便把县政府下达的如何帮扶烟民种好烟，如何解决烟民当前的思想负担的文件详述了一遍。然后强调说：“请你放心，要真是那样，政府会补偿你们的。政府和每户烟民都签了合同，要亏也是政府亏，县里拨出的十多万帮扶烟民建烤房的资金，现已下放到各乡镇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递到赵九斤手里，说：“这八百块是政府赠送给你建烤房的。”赵九斤接过钱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谢谢政府的关怀。”便领着两位去看烤房，乡长一头扎进烤房内，看到屋顶四处透光、蛛丝密集，便大声地说：“你这烤房规格不够啊，有好几年了吧？”赵九斤站在门口应了一声“嗯”。乡长就说：“以前的那种空间太小了，现在的要求容纳四到五亩，得重新翻修。”便走出来对着烤房给赵九斤讲解要扩多宽多高才符合标准，并建议赵九斤把两个烤房建在一起，这样可以减少一堵墙的材料，管理起来也方便。赵九斤一一应了。

　　这时，九斤老婆来催吃饭了。乡长和支书要走，说还要去别的烟民家发放建烤房的钱。赵九斤却说无论如何也得吃碗便饭再走，说完去取了酒来。村支书知是盛情难却了，只得对乡长说：“九斤这些年常年在外，你也难得到这里来坐坐，今日个相聚，就坐下来喝一杯再走吧！”乡长笑了笑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刚才闻到九斤嫂子在厨房里炒菜溢出来的香味直咽口水，就是不知道炒的什么菜，现在竟有幸得尝一尝了。”话未说完，九斤老婆已端菜上桌了，听了乡长的夸赞，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农家素菜，让乡长笑话了，你能尝到的今晚就只有这个菜咯。”乡长往桌上一看，是一盘青椒辣炒嫩包谷子。

　　酒过三巡，夜幕渐渐围了拢来。乡长起身说：“多谢好酒，再不走要打灯笼咯！”村支书也附和着要走，九斤和九斤老婆只得送了出来。刚下街沿，倾盆大雨突然从天空直直地倒下来，众人忙回头披上胶纸往烟地里跑。可雨太大太猛，憋得人呼不上气，村支书嚷着九斤把老婆劝回去。九斤老婆一边喊着“别去了、别去了”一边退了回来。

　　三人好不容易跑到烟地，可是眼前已是一片残枝败叶……